明所说的“田园”,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“精神家园”,既是有形的,更是无形的。他本人早年为了家里的生计,做过几次小官,但只要能勉强过日子,就辞职回家。我们初一听,他家里有菊花,有东篱,又看得到南山,非常舒适,但应该明白,他必须自己耕种。就像嵇康抡起铁锤打铁一样,亲力亲为。
丛治辰
秋雨老师,我觉得陶渊明和嵇康毕竟有一点不同,嵇康的日子过得很好,饭吃得饱饱的,才有力气去打铁。打铁是他的个性。物质生活上,陶渊明好像不能跟嵇康比。可以说耕种是他的个性,但更主要的,还是为了养家糊口过日子。这样一比,好像嵇康比陶渊明显得更浪漫,陶渊明却更不容易。
余秋雨
你说得很对。嵇康再怎么打铁,也是一个贵族知识分子,而陶渊明则选择了远离贵族生活。而且,嵇康和其他魏晋名士都有一点点故意要显摆自己的叛逆姿态,而陶渊明则是完全消失,不让别人追踪。因此,陶渊明更彻底。
细说起来,陶渊明家里人不少,完全靠种田,日子过得比较艰难。最要命的是,回家三年以后,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烧得干干净净,这下他就陷入深深的贫困之中。四十五岁以后,他的诗文不太讲田园生活的潇洒了,更多的是想到老和死。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,有几十处提到老和死,是中国古代诗人当中提到生命终点最多的,因此也成了最具有生命意识的一个人。他的生命意识,不像先秦诸子那样空蹈,也不像屈原、嵇康那么奇丽,而是体现为一种平实、恳切的状态,与人人都能接通,因此变得特别浩大。
季羡林先生曾对我说,他毕生的座右铭就是陶渊明的一首诗。我一听便笑了,因为那也是我的人生指南。那首诗只是最朴素的四句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”
陶渊明的朴素,是对一切色彩的洗涤,因此也是中华文明在当时的一种最佳归结。他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,但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;他更多地靠近道家,又不追求长生不老;他吸收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,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。结果,他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以自然为本,以自然为美,因循自然,欣赏自然,服从自然,投向自然。他本人,也因自然而净化了自我,领悟了生命。
王安安
季羡林老师和余秋雨老师所喜欢的那四句诗,还有前面说过的“托体同山阿”等,确实从自然哲学通向了生命哲学。顺其自然,别跟天道自然拧着干,心态平和一些。听起来,陶渊明确实是把各种各样的中国学派提炼成了一种人生态度。让我感到吃惊的是,最高的提炼居然是那么朴素和寻常。
余秋雨
陶渊明毕竟是一个大艺术家,他在深入地体验过生命哲学以后,就从自己的院子里跳了出来,跳到了桃花源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,田园是陶渊明的“此岸理想”,桃花源则是他的“彼岸理想”。田园很容易被实际生活的艰难所摧毁,因此他要建造一个永恒的世界。这个世界对现实世界具有一种宁静的批判性,批判改朝换代的历史,批判战乱不断的天地,批判刻意营造的规矩,批判所有违背自然的社会形态。但是,他又把这些批判完成得那么美丽,那么令人神往。
桃花源是无法实现的,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,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国。有人说中国文化缺少一种超世的理想结构,我觉得桃花源就是。
陶渊明正是为了防止人们对桃花源作出过于现实化、地理化、景观化的低俗理解,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深刻的结尾。
当渔人离开桃花源的时候,桃花源人请他不要告诉别人。他出来的时候还在路上做了一些记号,结果再回头就找不到了,彻底迷路。我们的许多小说,即使像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和《红楼梦》,都缺少好的结尾,而这篇文章的这个结尾